《今宵酒醒何處》

　　王東京 著

　　百花文藝出版社

　　開年第一本，結緣東京君散文集《今宵酒醒何處》。友人來信說，這周末我到圖書大廈，偶然發現王東京老師在2023年11月出版的一本散文集《今宵酒醒何處》。因為您的推薦，之前我讀過不少王老師的經濟學書，沒想到他還寫散文。校長從洞庭湖邊的老家黃家臺寫起，很有意思，云云。我隨即致電東京君，那么多經濟學專著都賜我一閱，獨缺此乎？東京君爽快地說：“馬上馬上。”當日大作快遞寒舍。

　　于我而言，對東京君出散文集，毫不意外。當年他看過我一篇短文，有所鼓勵。他對文學創作的熱情和關切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。心想，那顆文學的種子一直在其心田深埋，總有一天會蓬勃向陽，開花結果。與君，是老鄉老友。十多年前，我們同窗一載，且同支部同小組，朝夕相處，切磋互學，親密無間。而君又系吾師，同學期間，他以中央黨校教授、經濟部主任身份，給全班同學上了《西方微觀經濟學理論》精彩一課，其三個假定、三個原理、三個方法的高度概括，贏得滿堂喝彩。課后同學們意猶未盡，將他團團圍住，點贊討教，而君仍以平靜和淡然回應大家。這就是君之風格，冷峻而不失親切，儒雅而不失樸厚。賞析這本文集，深感其為人親切而樸厚的一面得以優美呈現，可謂清新雅麗，誠摯深湛。

　　文集共有“故園三千里”“一山一水總關情”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“我的老師”“深夜忽夢少年事”“與改革者同行”“圍爐夜話”七章。無論是述故土故園故人之幽思，還是抒今世今生今朝之感慨，無不從容灑脫，娓娓道來，決不自戀作態、無病呻吟，也不虛張聲勢、故作高深。最能動人心扉的，是那些“追憶似水年華，詮釋樸素、透徹、清醒的人生”的篇章，一個體弱的農家孩子，成長為著名經濟學家、黨的高級干部，的確是“在時代中歷練，在風霜中成長”，不光作者“在溫情中自愈”，它足以給人慰藉，喚起讀者心靈深處的善意和良知。

　　對故土故人的深切眷戀

　　東京君的家鄉在洞庭湖畔的黃家臺，黃家臺村后有個珊珀湖。文中嘆賞“珊珀湖煙波浩渺，漁帆點點，四圍香稻，萬畝荷花。三山夾一水，這湖光山色不是人間仙境嗎”。東京君感情的皺褶中深藏著對故鄉愛的情思，故鄉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，不僅永遠是溫馨的港灣，也是快樂之源。正如他所說：“故鄉不只是個地理稱謂，她承載了我童年時代所有的歡樂與憧憬。而我夢里的故鄉，就像一幅有些發黃，但仍然清晰的舊照片，里面不僅有父母那一輩人，有教過我的老師，還有與我朝夕相處、一起嬉鬧的伙伴。在夢里，他們是那樣生動，那樣有趣。太太說，我夢里有時會笑出聲來。”

　　《父愛如山》一文，短短的篇幅，把一個身教重于言教、知事明理、寬厚慈祥的中國式父親形象立體呈現了出來。父親教他做人做事，尤其要他注意助人恕人。父親沒有文化，“希望我發奮讀書，成為有文化的人”“父親希望我成為文化人，卻又擔心我丟掉農民本色，大學四年，每次寒暑假回家，都讓我下地干農活。”“父親在世時，從未說過愛我之類的話，但他深沉的愛，我能真切感受到。而讓我追悔莫及的是，對父親我也沒有說過愛他的話，不知父親能否明白我對他的愛。”這段文字令我眼熱，游子在外，忠孝難全，感同身受。“一語天然萬古新，豪華落盡見真淳”，其文平鋪直敘，不事雕琢，卻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。

　　在對兒時同學伙伴的追憶時，飽含深情。《何日再相逢》中寫道，一個會武術的同學，曾保護他免被欺負，考試中把“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”的“不”字漏掉了，被學校勒令退學。“那天他背著書包一個人離開教室的場景，還歷歷在目，當時我特別想送送他，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，但又不敢。于今想來，深以為憾。”還有位女同學，不僅人長得好看，背書的本領也無人能及。后來因為父親被打成“反革命”，沒上得了中學。“如果她有機會繼續上中學，參加高考我恐怕考不過她。”在這種平緩的敘述中內蘊著沉重的歷史煙云、人世滄桑，閃耀著人性之善的光芒。我感到此刻讀的不再是一篇散文，讀的是人性人生，是厚重的歷史。

　　對師恩難忘的深篤情誼

　　師恩難忘，恩重如山，從中小學的施老師、彭老師、譚老師，到碩導王老師，博導宋老師，東京君用一個個生動逼真的細節，展示了具有人格魅力和獨特精神氣質的教師群像。率性有趣的施老師，從未逼著他學習，施老師總是說，開展課余活動一定要好玩。他有句口頭禪“動腦筋沒？”后來成為東京君的座右銘，無論做什么事，都會問自己：動腦筋沒？這么有趣可愛的老師卻“英年早逝”，誰能不“悲從中來”！那個對學生關懷備至，心疼學生骨瘦如柴，親自買雞剁雞給學生吃的彭老師，雖然教他僅短短一年，但崇高的師德，足以讓人銘記終生。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班主任譚老師，慧眼識他作文好，破格招他進縣一中；為他改善伙食，周六讓他到家里吃飯，送他一袋餅干；生怕他青春走神閃腰，告誡他“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學期了，你可不能分心”；填報志愿時，告訴他，現在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，急需懂經濟的人才，你應該去學經濟。你家在農村，將來要贍養父母，學經濟會掙錢，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。碩導王時杰，與他情同父子，當年因言獲“罪”被錯劃為“右派”，臨別長談時說：“今后寫文章也不要拳打腳踢，四面樹敵”，“用自己沉痛的教訓提醒我，別重蹈他的覆轍”。《永遠的導師》中的宋濤老師親自給中央黨校領導寫信，以一個延安老黨員的名義擔保他政治堅定，使東京君能圓中央黨校教師夢。他深情地寫道：“那天我在黨校組織局見到了蘇校長批轉的這封信，情不能抑，眼淚嘩嘩就流出來了。”

　　“新竹高于舊竹枝，全憑老干為扶持”，一個個故事讀下來，一個個高大的形象矗立心中，令人油然而生對傳道授業解惑者群體的仰慕和崇敬。

　　對求索之路的深情回眸

　　細細品味，可以拎起一條貫穿全書的紅線，串起東京君生長成長、學習研習、立身立業的珍珠。正如此書書簽中的那句話：“人生沒有白走的路，每一步都有它的意義。”從逃避打豬草背書、一文破格進縣一中、埋頭熟讀經典，到真心研究“真問題”、挑燈夜戰寫專欄、家常話說理論、謀事先謀人等，可以解析他不懈追求追索、超人付出，從洞庭湖邊的一棵小草成長為一株挺拔的參天大樹的奮進密碼。一個從小會背書的小孩，恰恰學了需要大量背誦經典著作的經濟學專業，豈有不成功之理！如果這么說，抑或并不能準確概括東京君的成功之道。從書中所言和言外之意到平時的感受，是東京君從不故步自封，而是踐行終身學習的理念，堅持不斷學習、實踐、研究，即便從領導和教學崗位退下來后，仍勤奮看書寫作，連續出版了好幾本專著。記得十多年前，我們兩家有次小聚，在談論做學問心得時，他夫人說，東京愛讀經典，反復讀經典，一本馬歇爾《經濟學原理》一直擺案頭時常看。東京君說，已經看過八遍，還在看，每次看都有新的收獲。我常常感嘆東京君經濟學著作深入淺出、一氣呵成，引用經典理論信手拈來、恰到好處，與其觀點相互呼應、相得益彰，得益于他學生時代打下的扎實理論功底，更得益于他尊重而不盲從經典，善于緊密聯系實際反復研習經典，在實踐中檢視經典，并收融會貫通之妙，這些在“與改革者同行”章節中可略見一斑。

　　“文章功用不經世，何異絲窠綴露珠”。《說從政經驗》從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卡尼曼的前景理論談到對管理的啟示：“管理一個團隊，要盡可能照顧好各方的利益。除非不得已，別輕易損害下屬的既得利益。”“適當的批評是應該的，也是必要的。不辨別是非、和稀泥，對事業不利，不過，展開批評要講究方式，我認為批評的底線在于，最好不傷及下屬的自尊。”這篇短文，是學校進行從政經驗交流時他的發言稿，講時我就在現場。多年前的場景恍若眼前，記得當時他說完后，幾個同學就議論說，東京做了這么多年經濟部主任真不簡單，管理上有一套。而他的這些觀點對我往后的工作確實提供了重要的參考。難能可貴的是，東京君在細說往事、審視成功時，并沒有指點江山、激揚文字，流露絲毫舍我其誰的霸氣，而是以謙卑之心致敬生活、致敬老師、致敬所有幫助過他的人。這也如哲人所說：“只有心懷感恩，才能欣賞到生命中最美好的風景。”

　　不得不說的是，同系“打脫牙和血吞”的湘人，從小都受湖湘文化浸染，我對《湖湘文化的底蘊》一文，感佩至深。其文高屋建瓴，縱橫捭闔，駕馭紛繁的歷史材料，鉤沉上下兩千年，點評千古風流人物，指出“湖湘文化汪洋恣肆，其超拔之處不可勝數。而我最推崇的是‘革故鼎新、經世致用’，這不僅是湖湘文化的精髓，也是湖湘文化的魅力”“只要湖湘文化繼承延續，湖南人就會在國家危難之際挺身而出，扎硬寨、打死戰、講真話、干實事，承載起應負的歷史使命”。當年陳獨秀先生在《歡迎湖南人底精神》中慷慨激昂地說：“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？‘若道中華國果亡，除非湖南人盡死’。無論楊度為人如何，卻不能以人廢言。湖南人這種奮斗精神，卻不是楊度說大話，確實可以拿歷史證明的。”東京君對湖湘厚重歷史尤為熟稔、對湖湘文化特質領悟透徹，其鞭辟入里的闡釋之中，充盈的是湘人以天下為己任，進亦憂退亦憂，“天下興亡，匹夫有責”的濃郁家國情懷。

　　東京君說：“書法要有古意。”的確，他的書法作品頗有古意，似有“曾左”遺風。我突發奇想，倘若他的散文也灑落幾許古意，那又將是怎樣的況味呢？與東京君同住一城，可有幾年未曾謀面了，謹以此拙作發雅文共賞之贊嘆并聊慰惦念之情。

　　（作者：毛定之）